读小说的乐趣

oz指南针团队

在国外很久看不到中文书，只能在网上翻翻王小波。有时觉得，这么美的语言生活中竟然没有人讲，是多么可惜的一件事。飞回国的第二天，立马去逛书店，脖子伸长了直往书架里钻，看见哪本书都恨不得扑上去狂舔一顿。哧溜哧溜，东买西买。回来跟有人拿枪顶脑袋似的读啊读啊，才慢慢发觉看小说是很有趣味的一件事。


小说有两个基本要素，一是人物，二是故事。这两个事情是小说的筋和骨，其它玩意儿都得为这两个东西服务，统统先靠边儿站。从这两个元素想，非常有趣。

卡尔维诺写《看不见的城市》，只有故事没有人物，但写得高妙了，就是空灵。博尔赫斯也是这个路数。刘慈欣也是，但刘慈欣写《三体》，故事好像人物的老妈一样，拉扯着娃儿好不容易长大，嘎嘣一声，挂了。而卡尔维诺博尔赫斯写的人物，好像雾浮在水面上头，飘忽不定。又像湿漉漉的一张薄纸，要是“叭”一下捅破了，你就能看见除去人物之外故事后的一片空白，清幽而深不见底。

沈从文有一个小短篇《生》，是我一读再读的作品，觉得冠绝华语文坛，无出其右。为啥？这个小说在结束之前，既无故事，也无人物，而是一个带着声音的场面描写。倒数第二段淡淡两句话收尾，整个故事和人物一下就全出来了，是处理故事和人物关系的千古绝唱。这句话是：

“他不讓人知道他死去了的儿子就是王九，儿子的死，乃由于同趙四相拼，也不說明。他決不提這些事。他只讓人眼見傀儡王九与傀儡趙四相毆相扑時，雖場面上王九常常不大順手，上風皆由趙四占去，但每次最后的胜利，總仍然歸那王九。” （生）

在这句话之前，沈从文好像画了一条半空中的龙，一直悬着，就是不知道这龙是要往哪飞。等到你快耐不住了，他才画个眼睛，才知道这龙是要往天上看啊，还是往地上瞅。这样隐忍伏势而不出，默默蓄力，就好像孙悟空前边挨打，最后搓了个大招干翻了贝吉塔一样，多么多么的牛逼。


随手扯到这儿了，就想到了董桥。我读董桥的小说，胡子都扯掉了，就是一不见故事，二不见人物，三不见故事，四不见人物，干着急。好不容易有个活人出来吧，又被他一句“老民国的大家闺秀”灭掉了，好像撒尿撒到一半不让撒了一样。董桥说自己写东西是淡，我看绝对是淡出鸟来！他竟然说自己最喜欢毛姆，当时看见这话我脑子嗡了一下！

呔！扯远啦。


有了好故事，怎么把故事讲出来，也是一个绝活。故事好不好，全看怎么讲。这方面，小说家真应该多学学说评书的。单田芳讲《白眉大侠》，一个废字儿没有，但故事就有那么一股子老痰味儿，全因长短句节奏把控的好，画面转得快。李碧华的《生死桥》，张大春的《狮子头》，也都能达到这个标准。张大春有段文字是这样：

“或者，这个一向白眼看人的野士，难道还有不甘寂寞之心吗？这时令月娘更感到惶恐而迷惑的。赵蕤与她不仅仅是寻常夫妻，更是厮守了近二十年的道侣。在忽然间发现了一个进取美官如探囊取物的人才之后，赵蕤似乎意有所动——而月娘此时尚分辨不出：那是来自何方的一阵风，能否吹绽春花抑或吹落秋叶？微漪相触，层层递出，更不知道会股涌出什么样的波光。她有些不安，总觉得这少年将要改变大匡山的一些什么。”（大唐李白 少年游）

这段文字，画面转的天衣无缝，就好像摄影机推拉摇移地跟拍一样，佩服得我五体投地，一个字都改不出来。但张大春有个特点，就是把所有细节都用文笔展开。读者内功不够有点儿易受内伤，让人看着不太爽。他文笔高绝，但每次比武总要先说：等一等，待我打完这套架势、系个鞋带儿再动手！这个鞋带的来历嘛...我先给你讲一讲啊.....你说你直接一掌干死对手得了呗，先整套太祖长拳干啥？要是张大春写短篇小说，约法三章，只能对踹三脚看谁先死，绝对是大师级的作品。要文斗不要武斗！


最后说说最爱的王小波，王小波有文采而无文笔，这是事实。可惜我高中时候不懂，胡乱模仿，直接从村上春树到王小波，从遇见百分百女孩到遇见马克思主义大脚妇女。这妇女还是咧着歪嘴笑的。小波笔轻故事重。笔走的是流水一般轻快散漫，故事是伤痕文学套路。而一般伤痕文学留下苦闷，而他是有过伤而不留痕，这就叫趣味。小波在《黄金时代》里有一段话：

“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逝，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可是我过二十一岁生日时没有预见到这一点。我觉得我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我。”（黄金时代）

这段话是说，人生就好像公牛一样，一不留神就把睾丸锤个稀巴烂。

这段话不苦吗？苦的很。可你看完了会叹气吗？不会。为什么？因为这段话生猛得很，有一种非常硬朗的气概在里边。人生得牛逼没什么，锤掉一个睾丸之后的牛逼才是真的牛逼。王小波给我们指出了，公牛被锤掉睾丸后该选择一种什么样的人生态度，这比董桥生下来就是神户牛高到不知道哪里去了。用罗素的话说，王小波有对智力的渴望，对苦难的怜悯，而且还是个逗逼。所以说，王小波特像《大话西游》里的至尊宝，嬉皮笑脸后透着点智慧的爱和现实的悲凉。学至尊宝，要学紫霞被叉死后他那声我操，要学他边吃香蕉边听人说“他好像条狗”，千万别跟猴子一样到处乱咬。读王小波也是同样，他可能不是最好的作家，却是最高贵的人。

随手扯到这，最近看啥都想吐槽，乱涂一些话，未完待续，吃饭去也。幸福生活被剧透，情到深处断WIFI！

文章转载于豆瓣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诉说一己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