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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起学生绑架案:绷裂的深圳
2009 年10月到11月,短短一个月,深圳就发生了3起针对中小学生的绑架案件,其中两起撕票,恶性事件使整个深圳的中小学陡然处于紧张的空气中,每天早上6 点,家长们就义务组成护卫队,和巡警们一起围绕着校园外围机械而紧张地转圈,没有人觉得这种行为夸张,家长们普遍觉得有必要阻止任何陌生人靠近。
根据深圳警方已经公布的资料,3起绑架案都发生在学校附近,但是,由于尚未完全破案,所以绑架的具体情况——如绑架者如何实施罪行,他们与被绑架对象的关系都不清晰。只有第三起绑架案中,由于被绑架孩子的家长陈思才不满警方未及时公布前两起绑架事件,他归因为警方失误而导致自己的孩子被绑架杀害,主动披露了若干情况,才使我们能进一步勾勒出第三起绑架案的首尾。
绑架者:穿制服的社会下层
孔金磷,这个绑架孩子后第三天就被抓获的深圳64路公交车的司机,在此前一年多的工作状态里,都只能用正常来描述,按照同组的司机们对他的印象,他是如此简单平庸,甚至有些人都不记得他的长相。
只有来自湖北的同队司机张华平对他印象深刻一点,起因是孔金磷出工伤事故的那几天,他在车队的办公室里面,偶然看见了孔如何气急败坏地和车队领导讨价还价。 “事故发生在10月初,那天天还没大亮,孔金磷在洗车的时候,站在两辆公交车之间,两车的距离非常狭窄,开车的司机不知道,一开车就把他夹在了里面。结果手臂伤了。我们到现在都不知道是软组织挫伤还是骨折,单位的说法和报纸上的说法不一样。”张华平告诉本刊记者。
而张华平就记得孔金磷在车队办公室里面红耳赤的样子:“他面相本身就不善,可是当时也不敢和领导翻脸,面孔歪曲到一个角度,简直很狰狞。”
他的描述,与孔金磷的老家,广东五华县潭下镇文里村的村长陈问华的描述一致。陈问华对本刊记者说:“孔金磷不笑的时候,看上去有点可怕。”
因为伤及手臂,可以肯定的是孔金磷在那段时间内无法工作了,公司在这个阶段怎么给孔金磷发放费用,司机们普遍不知情,车队上级公司的新闻发言人罗兰告诉本刊记者:“我们是严格按照广东省劳动部门的相关规定来支付费用的,具体数额不便公布。”按照司机们的解释,依靠这个费用来过日子显然不够,因为公交司机们普遍是按照工作时间来获得报酬,在深圳,一个月出全勤的司机,收入也就是2000多元。
工伤事故,使孔金磷越发淡出了同事的视野。司机们对他的印象,也就是不爱说话,平时下班匆忙回家,不住在集体宿舍,而在深圳关外的布吉租房居住,还有两个孩子。张华平说:“那不是典型的公交司机的生活,我们大多数司机没把老婆孩子带到深圳来,因为赚钱不算多,公司又不提供夫妻房,所以司机大多住集体宿舍,省钱。”深圳的公交司机100%是外地人,这是和别的城市的最大不同。
2008年2月,孔金磷进入64路车队,他的履历上,写着自己之前一直在深圳关外开车,并且住在关外布吉的水径村。被统一招考进来后,按照公司就近安排司机线路的习惯,他被安排为64路公交线路的司机,和关外的家距离很近。
64 路主要贯穿深圳的福田、罗湖两区,深圳特殊的规划,使得孔金磷的上下班时间遭遇两类完全不同的城市画面,上班时候,他必须穿着公司发放的藏青色制服,穿越深圳的高楼群落,浓荫掩盖的主干道两旁全是超过20层的豪宅,按照他一个同事的说法,他们虽然开的是公交车,可是“感觉像驾着一艘小船,在财富的海洋里漂浮”。
只是那些财富和自己毫无关系,张华平说:“最初来深圳闯荡,都盼望自己能发财,可是到了后来慢慢地认清了现实,你要么在关外开私人车没日没夜地跑,挣5000块,要么就在正规的公交公司干活,2000多块,可是休息时间有保障,公司还交纳保险费,30多岁的人拼不动,会做出这种选择。”
孔金磷下班后回到关外的水径村居住,此地环境不仅和关内的富裕气象大相径庭,而且连住集体宿舍的同事们都表示,他们宁愿把妻子儿女放在老家,也不会做这样的选择。
我们在水径村想寻找孔金磷的居住痕迹,发现很枉然,近万的外来人口挤满了村庄——密集的鸽笼般排列的出租房,20平方米的空间基本上住一家人,租金是低廉的 400元,旧家具已经转手无数次,孩子上的是教学质量低下的民工学校。孔金磷1995年就从老家来深圳,过的就是这样看不见希望的生活。当然,村里也有有钱人,一般是土生土长的当地村民,在自己家地上盖上一幢七八层的楼房,再分隔成小间出租,月收入几万元是常事。
老家文里村的村长陈问华告诉本刊记者,孔金磷初中毕业就来深圳打工,一直“没怎么出头”,前面一个同居的广东河源的女孩子和他生了一个孩子后,带着孩子离开了。现在他又找了一个同县的女子,两人生了两个孩子。“他只有1.6米多,长相又不好,工作也平常,所以有个女人跟他,就已不易,我们听说他对他的第二任老婆很顺从,白天开完公交车,晚上还要在关外跑黑车赚钱,他买了个快报废的车,有时也开回老家五华来。”
罗兰解释,之所以对孔金磷毫无印象,是因为公司要管理上千名公交车司机,而且这是个流动很快的行业,所以,她是在孔金磷出事后,翻出档案才了解的基本事实。这情况和他所租住的水径村类似,孔金磷淹没在成千上万的来自各地、在深圳寻找财富机会的众生中,可是这里给他的机会微乎其微。
财富想象与一个普通市民的生存
按照深圳警方公布的材料,今年发生在深圳的绑架案中,“绑架熟人”已经占据一定的比例,而且,绑架对象越是熟悉的人,那么“发生撕票的概率反而更大”。
很不幸,孔金磷绑架的对象就是自己同乡兼同学陈思才的儿子,属于典型的“绑架熟人”。
因为陈思才拒绝见面,我始终只能在电话里听到他低沉的嗓音。他至今仍然百思不得其解,自己何以被孔金磷瞄准。“我不过是一个平常的打工者,月薪也就几千元,还在租房居住,孩子上的园岭小学算是好学校,可是,我们整个家庭在深圳,绝对是最普通的市民阶层。”
随着几起绑架案的接踵而至,深圳人正害怕露出富裕的一面,有10多套豪宅降价出售,家长们普遍不愿意再开车送孩子去上学,园岭小学门口的巡警告诉本刊记者,以往的奔驰、宝马、保时捷拥挤在校门口的场面不见了,“很多家长现在坐出租车送孩子上学”。
显然陈思才也受到了这种情绪的感染。可事实上,他并不像自己描绘的那样寒酸。陈思才和孔金磷同是文里村人,在深圳也有往来,村长陈问华说:“不过,两个人的生活还是有很大差异的。”
1993年来深圳打工的陈思才不久就进入一家广告公司,开始仅仅是负责广告的出样工作,凭借自己的认真和才能,他在前些年就已经转成了正式员工,并且公司还帮助他和妻子办理了深圳户口。“前些年就在深圳买了房子,不算特别高档,可是,也算是我们村在深圳成功的人物之一。”
处于梅州五华县山区的文里村从上世纪80年代就有大量的人去深圳打工,村里2000多户居民,目前在深圳的就有六七千人,有房有车的有那么十几人,陈思才就是其中一个。在村长印象中,陈思才虽然年轻,但是做事很有礼数。“每次我到深圳,都张罗着找我吃饭,两人一谈就谈很久。他关心的都是时事啊,社会新闻啊,开着一辆十几万元的新车,胖胖的,走在街上,绝对是一个成功者的形象。”
成功感一半来自于他的深圳户籍,村长说:他们十几个在深圳混得不错的乡亲,全部都有深圳户籍:“这意味着他家的教育和医疗有了保障。”陈思才确实是如此打算,与漂泊的孔金磷不同,能展露他成功的,不仅是房子、汽车这些外在的物质基础,软件甚至更有意义,其中就包括他正在园岭小学上学的儿子。 位于深圳市中心的园岭小学是深圳的知名小学,判断一所学校在深圳是否优秀很简单,观察学校周围楼盘的房价是间接而有效的办法。深圳实验小学周围的房子虽然已经敝旧,可是照样能卖两三万元一平方米的高价,与不同区域的同质量旧房有5000元左右的差价,就因为在这里买房可以按照分区入学的原则进入实验小学。园岭小学虽然不如实验小学名气大,但也是深圳一所老牌的小学。
学费不算贵,但周围2万元左右的房价水平决定了能够上这种学校的孩子的家庭都是有实力的家庭。按照当地媒体的说法,能上这种学校的孩子的家庭,“非富即贵”,孩子的书包的价格,有可能就是孔金磷一个月的工资额。 陈思才的家就在距离园岭小学400米的地方,他自己拒绝透露孩子能够上园岭小学的原因,他也一直在陈述,自己家庭只是普通家庭。可村长说:被绑架的儿子陈豪是他的骄傲。“每次回村里,都会告诉我们孩子考了第几名,最近的一次是全年级第十名。”11岁的孩子又高又胖,在学校还是体育活动的积极分子,这样一个孩子,自然是陈思才未来的希望。
身份、阶层都不相同的陈思才与孔金磷虽是小学同学,可两人在深圳的相遇源于偶然,陈思才的三哥在布吉开了一个修车行,正好老乡孔金磷前来修车,同乡相见,来往增多,而陈思才也在兄弟聚会的时候见到了从前的同学。“几个月前才第一次在深圳见面,两个人往来一下子多了起来。”
陈思才是个很爱交朋友的人,他曾告诉村长陈问华,自己曾经多次在孔金磷打麻将输的时候借钱给他。“不过就是5块钱一把的小输赢,可是每次孔金磷都面红耳赤,我看不惯,就拿100元给他,说不用还了。”陈思才一直把自己和孔金磷交往的每个细节都拿出来仔细思考,越想越觉得,自己完全没有任何得罪孔金磷的地方。
他自己不知道的是,他的成功,其实就是孔金磷绑架他儿子的最好理由。
一次凶残而愚蠢的绑架
直到看到监控录像的时候,陈思才甚至还不相信,是自己的老乡兼同学孔金磷绑架杀害了自己的儿子。11月17日下午,他甚至还在召集自己的哥哥和孔金磷等人一起吃狗肉,他们都是客家人,吃狗肉是客家人的冬日享受。
在深圳奋斗了多年的陈思才很喜欢和老乡、亲人的聚会,“彼此之间没有算计”。可是那天下午,孔金磷拒绝了他的邀约,很简单地说正在忙。“我请他吃狗肉的时候,正是他杀我儿子的时候。”陈思才多日沉浸在这种痛苦的想法中,完全无力自拔。
时间点和陈思才想象的略有差异,早已经做好绑架打算的孔金磷,带着第二任老婆的兄弟,开着自己拉活的汽车,当时已经等在陈思才家的楼下,陈思才根据事后看见的监控录像发现,陈豪是在自己家楼下被孔金磷拦住的,孔金磷还把手中的手机给陈豪看。“肯定是告诉我儿子,你看你爸爸刚给我打过电话,我儿子才会上车。”
不过看到监控录像已经是第二天的事情了,约的狗肉饭局尚未实现,陈思才就接到陌生人的电话,声称他的儿子被绑架了,需要100万元的赎金。“当时我就晕过去了。”在确认儿子确实未返回家庭后,妻子也晕倒了。陈思才根本没有顾她,而是立即去筹款,并且不断打刚才的绑匪来电,“可是一直关机,而且是整整一夜”。
这个折磨人的电话第二天早上才开机,陈思才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先给你们10万元,你们让我听一声我儿子的声音,听到了,这10万元我立刻打给你,不算在 100万元之内。”对方沉默了一会,关上了手机。孔金磷妻子的兄弟和陈思才从没见过面,所以一直由他打电话和陈思才联系,可是,这个时候的沉默,却预示着大事不好,陈思才一面抱着最后的希望把钱存进了对方给的银行账号,一面毅然地报警。
他当时就觉得,儿子可能已经不在了。尤其是在第二段银行取款的监控录像中,他再次看见了熟悉的孔金磷,尽管对方稍微做了掩饰,还是被他看了出来,他一直痛苦地对自己说,怎么会是他,怎么会是他!
孔金磷虽然没有暴露自己的声音,却很愚蠢地在两段监控录像中暴露了自己,他并非有经验的绑匪,也证实了深圳警方的说法,在3起绑架案被抓获的6名绑匪中,只有1名有前科。
陈思才分析,自己的儿子很可能是刚被绑架不久就被杀害了。“他看见陌生人后会觉得不对,有可能会反抗,对方无法制止他,瞬间就动了歹念。所以我第二天早上打电话的时候,他们没吭声就挂了电话。”
看见儿子遍布刀伤的尸体,陈思才只有一个念头,这3个人一定要为自己的孩子偿命。
也就是因为陈思才看见了两段监控录像中的熟人孔金磷,第三起绑架案迅速告破,报案的第二天,孔金磷及其妻弟就被抓获。
当犯罪投射于乡村
陈思才回忆,自己曾经两次拒绝了孔金磷一起开车回老家的邀请。“孔金磷说要我坐他的车回老家,现在想起来,他当时就有歹念,很可能是想绑架我。”而现在,陈思才宁愿当初绑架的是自己。
文里村离深圳只有4小时的车程,却完全是另外的世界,仍然是一个掩映在山林中的老村落。村长陈问华40多岁,有着客家人典型的浓眉大眼,他常年去深圳办各种事情,村里有那么多人在深圳打工,“村里的福利事业就靠他们帮忙了”。
村长告诉本刊,他和孔金磷唯一的一次长谈就发生在深圳。“村里要修路,所以我去深圳找人募捐,总目标是20万元。那次正在和陈思才的哥哥交谈的时候,孔金磷也来了,他当时答应我捐款1000元,可是当场没拿出来,说是回村的时候给,可是回到村庄里,他也没有拿出来。”
这次食言使村长很看不起孔金磷。更何况孔金磷的家庭在村庄里过得也很晦气。多年前,孔金磷的母亲在生了他们兄弟二人后就跟人走了,后来不知道怎么又回到了家乡,嫁到了邻近的镇,很多年里,孔家这件事在村里一直被老人们议论;孔金磷的大哥重演了发生在他父亲身上的一幕,同居的女人在生了两个孩子后也悄然出走,不过这次没什么人说话了,原来,这种出走和离婚,在现在的乡村里已不是什么新闻——“在外打工的人群中,不正常婚姻特别多。”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孔金磷在村长的印象中,是个比较阴郁的人。“他家住的还是未翻修的老宅,回村里后,他也不太来村委和我们说话,就闷在自己家里,性格很不好。我们也不会主动上门找他。”
当然,除了性格,还有其他原因使村长决定上谁家。村长就经常上陈思才家,甚至陈思才每次回家,村长都会登门拜访。相比起孔家的失败,陈家就只能用成功来形容,4个兄弟全部在外工作或者当小老板,老二在东莞开餐馆,老四是陈思才。“他脾气爽快,我们村的福利事业他次次有捐款,上次修路,一捐就是几千块。”
本刊记者看到,陈家住的是一幢庞大的两层楼,上面按照客家人的习惯,题写了巨大的“华丽楼”3个字,村长每每喜欢和陈家的兄弟们在“华丽楼”的客堂里喝酒,陈思才的父亲虽然已经老糊涂了,可是村里人还是羡慕他有福气,直到这起残忍的绑架案的消息传到乡村的时候,大家才觉得陈家很倒霉,不过糊涂的老父亲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还是很沉默地在家门口晒着太阳。
而并不糊涂的孔金磷的50多岁的父亲则在“做苦工”,村里管一切砖瓦活都叫“苦工”。孔金磷父亲对儿子犯罪这件事情毫无反应,每天仍然在邻近的地方找活,一天的活干下来,能拿到40元的报酬。
两家人的乡村际遇,非常巧合地和两家后代在城市的际遇类似。如果不是因为绑架案的发生,那么一切都将会延续下去。
陈思才汇到对方账号的10万元被取去了9.5万元。非常巧合的是,警方发现孔金磷在文里村老家有笔存款,是以他父亲名义存的,也是9.5万元,不过这笔钱已经存了很多年,不会是绑架所得的那笔。村里人不明白:“怎么有9万多块钱还要绑架?孔家这个孩子实在是太残忍了。”
尾声:回到犯罪现场
是什么使孔金磷如此残忍?没有人能解答这个问题。根据知情人的指点,我们找到了孔金磷杀害孩子的犯罪现场,这是个位于深圳关外布吉水径村口的一家小旅馆,走进去,一个灰色迷宫般阴暗、肮脏的场所,在本刊记者面前慢慢展开。
这是深圳关外无数小旅馆的典型,位于菜市场的楼上,老板是个30岁左右的江西人,黑色而面无表情的脸,只有讨价还价的时候才生动起来。他告诉本刊记者,这样的小旅馆很安全,因为走廊里全部有监控的摄像头,尽管“警方得到线报后时时会把吸毒的、卖淫的带走,不过这在附近的旅馆都是常事”。
旅馆一共只有十几间狭窄的房间,床单都辨不出颜色,不知道什么人会住在这里,尤其是周围就是大量的月租金不过300元的廉价农民房。
不过这里提供网络视频,也许能吸引某些人。尽管我们准确得知这就是凶案发生的具体地点,但老板抵死不承认这里发生过什么事情。
可孔金磷显然是看中了这里的昏暗和混乱,他希望这些正好能掩藏自己的罪恶。另外,这里距离他租住的农民房只有短短的距离。■(部分人物使用化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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