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克曼：我在歌德学院工作过三十年了，创建了歌德学院北京分院，它成立于1988年。其实跟中国搞对外文化交流，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如果不是邓小平批了，我们也成立不了。我在歌德学院呆了很长时间，也去了很多其他的国家，2006年回到中国，再当全中国的歌德学院的院长，直到2011年退休。退休之后，有一天当时是孔子学院领导的许琳女士（时任中国国家汉办主任），找我说你当孔子学院的顾问好不好？于是，我又去给孔子学院做了顾问。
理解孔子学院工作的人太少我今天想做一个小小的比较，中国的孔子学院和德国的歌德学院，从它的机构、作用、方式来讲，有什么共同点，有什么区别。我知道对孔子学院，中国国内有各种各样的看法，骂孔子学院的有，歌颂孔子学院的比较少，理解孔子学院的更少。对中国来讲，对外文化交流是一个比较新的事情。
推广语言是重要的文化交流活动歌德学院是德国在世界各地推行文化交流的机构，歌德学院在国外推广德语和推动国际文化合作。孔子学院是中国国家对外汉语教学领导小组办公室负责，在世界各地设立的推广汉语和传播中国文化和国学的教育、文化交流机构。这两句话比较像。所以，我先谈这两个机构的共同点。
两个机构都是对外文化交流机构，两个机构的任务都是在国外推广自己的语言，在国外做文化活动，举办文化活动。要清楚教自己的语言也是属于文化活动，语言是每一个民族，每一个国家文化最重要的、最基本的因素，所以无论是对外推广自己的语言，或者是在国外举办文化交流，我们都要把这个活动叫文化交流。这是第一个共同点。
文化交流是不同价值观的接触，绝非易事我发现中国人对这种对外文化交流不是特别理解。我也听到一些讨论，中国有什么样的文化往外推，应该推什么样的电影，应该推什么样的艺术。其实这个事情没那么简单，不是我想好一个什么样的文化推到国外去就行了，文化交流是不同的文化和不同的价值观的接触，困难就在这儿。我们为什么这么容易接受美国的电影？并不是因为我愿意这么做就行了。为什么外国人不容易接受中国的片子？中国国家领导再愿意，再给钱，可能不容易成。所以，要理解对外文化交流是一个专业，是一个需要非常多的知识、技能和经验才可以举办，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
孔子学院反映政治与文化的关系第二个共同点。两个机构是一个是受联邦德国委托在世界举办这些活动，一个是受中国委托在国外举办活动。同一般的文化机构不一样，它们两个机构都受国家的委托，不是随便对文化交流感兴趣就办一次活动；也不是一个文化公司，为了挣钱在国外举办活动；而是受国家的委托，这个当然对搞文化交流有很大的帮助，但也是一个负担，给文化活动的工作带来一定困难。稍微有一个区别的是，孔子学院是一个中国的国家机构，歌德学院是一个民间机构，可尽管有这个区别但作用并不是很大，因为两个机构都是靠国家的拨款来办活动。所以，实际上这就是政治和文化的关系，政府和文化界的关系，对两个机构是同样的问题。
对外文化交流意在提高软实力我的问题是为什么国家花钱搞对外文化活动？这种对外文化活动或者对外文化政策决策有什么目标？基本上可以分两个目标，一个叫提高软实力。软实力现在是一个非常时髦的词儿，所有人都谈中国应该提高它的软实力什么的，听起来软实力很美、很软，实际上我们分析一下软实力意味着什么，我们会发现：这个词儿是一个美国学者发明的，约瑟夫·奈，他不仅是一个学者，也当过美国国防部的副部长，一个国防部的副部长一般来讲不会太软。所以，软实力实际上不是很软的一个东西，他的说法是我们不用武器，也不用经济压力来让其他民族接受我们的价值观，让我们的世界观变成他们的世界观。
软实力是不动武地推广价值观怎么看这个软实力不太软？今天的软实力有各种各样的讨论说法，没有一个很具体的被所有人认可的一种理解，可是无论怎么说，软实力意味着：我推动我的文化，我宣传我的文化，我让你明白我多么牛，我多么有力量，我多么美丽。无论你怎么提高软实力，软实力的目标是让你爱我，让你佩服我，让你服我。这个是对外文化政策的一个目标。
对外文化交流意在增进理解另一目标是让其他民族，其他的人们理解我，理解我并不意味着我的价值观念跟你一样，理解并不意味着我同意你的观点，可是最起码我理解你为什么这么想，你为什么这么做，理解并不排斥争论、吵架，却是一种对对方的比较深刻的认识和理解。
实际上我觉得任何一个对外文化交流的目标，两个因素都有，有提高软实力的目的，也有让对方更好理解我的意图，这并不矛盾。当然，更强调哪一个方面那是另外一个问题。再回到刚刚的那两句话，在歌德学院官网写着“推动国际文化合作”，孔子学院官网写着“传播中国文化与和谐”，好像中国的对外文化政策更偏重提高软实力，歌德学院的对外文化政策更偏重增进理解。我并不是说一个是好，一个是不好，只是说有小小的区别。
电影是对外文化交流的重要手段具体来讲，对外文化政策有这么几个目标，一个是制造积极形象，提高软实力。我在中国听到过中国文化怎么走向世界的这种讨论，大家讨论我们这么把我们的魅力、我们的历史、我们的文化宣传给外国人。
第二个目标，是深化对本国文化的知识和理解。我告诉你我的文化是什么样，我的生活状况是什么样。刚才上影集团董事长任仲伦先生说，中国电影在国外受欢迎的最重要原因，是让他们知道了中国人的生活是什么样，让我理解你为什么这么想，让我明白你跟我不一样，我基本上同意这个观点。以我在歌德学院30年的工作经验来讲，最有效的对外文化交流是让别人理解我跟你不一样，还要让他理解我为什么跟你不一样。当然还有其它目标，比方说交换意见，让你理解我的立场，无论在政治上，还是在经济上，这都是一个很重要的目标。比如，我们在国外播放德国电影，我们当然希望德国电影慢慢被人家接受、愿意看，可惜基本上都失败了，但我们一直到现在都很努力地想在推动德国电影到国外去。
阿克曼发表主题演讲：从歌德学院到孔子学院
孔子学院的规模成就值得自豪关于对外文化交流的目标，歌德学院和孔子学院有什么区别？第一，歌德学院是1951年成立的，孔子学院是2004年成立的，歌德学院已经60多年，孔子学院刚刚10年，可是情况如何？孔子学院已在126个国家和地区建立了475所，还有851个孔子课堂，注册学员累计345万人。歌德学院是在 94 个国家和地区建立了 160 所，还有30个歌德中心和57个歌德语言中心。我并不以这些数字作为唯一的成功标准，可是我想说，这是孔子学院巨大的成就，在十年之内，制造出这么一个纵跨全球的巨大网络。无论你对孔子学院有什么看法，还是觉得它们宣传的不是中国文化，是浪费钱，还是怎样，这个成就是毫无争议的。因为我知道，创立一个对外文化机构，一个文化中心，一个教自己语言的中心是多么困难，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制造这么大一个网络，是值得自豪的。
中国政府和中国人民应该支持孔子学院当然，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发展得这么快，不可避免地也存在不少问题，我一会儿会谈一些孔子学院面临的问题。但是从我的经验来看，总的来讲，中国政府要支持孔子学院，中国老百姓也得支持孔子学院，可以批评它，说这个做的不好，那个你们不该做。刚才主持人也提到北美现在关掉几个孔子学院，这个决定跟孔子学院一点关系没有，这是对中国政府、中国政策非常有意见的人，用孔子学院表达他们的不满。有两个关闭的原因是说孔子学院限制他们的学术自由，可是你问他们能拿出什么证据来，哪里限制了他们的学术自由？他也没话可说。所以，文化中心很容易变成一个对本国政府或者政策不满的目标，歌德学院也有过同样的问题。当时在伊朗革命之后，伊朗对西方国家特别德国非常有意见，他们就把歌德学院关闭了。所以，这个问题不是要问孔子学院怎么回事，而是要问中国现在的形象如何。
孔子学院实际上是外国的当地机构谈一下孔子学院的问题。我常常发现跟中国人谈孔子学院的时候，他们不知道一个最根本的事实，孔子学院在国外不是一个中国的机构，歌德学院在任何一个国家都是一个德国的机构，是德国跟当地政府创立的一个德国机构。孔子学院不是一个中国机构驻外，而是一个当地机构。美国的孔子学院是一个美国的机构，德国的孔子学院是一个德国的机构，法国的孔子学院是一个法国的机构。孔子学院不是中国人到国外，说我想创立一个就创立一个，实际上是，孔子学院总部在北京老老实实地等着人家来找我，问我想创立一个孔子学院你同意不同意？没有一个孔子学院不是国外找来要创立的结果。
孔子学院内的中外合作非常复杂而困难孔子学院是一个比较复杂的合办机构，大部分是跟某个中国大学的合办机构，孔子学院总部给钱、派人而已。孔子学院跟歌德学院的不同在于，歌德学院的总部是领导全球的歌德学院，钱也是总部分配，而孔子学院不仅在法律上，从好多方面来讲，都一个十分独立的当地机构。假如你想评价孔子学院的工作，你一定要了解这个事实，要不然你不知道他们怎么工作的。
还有一个特点，每一个孔子学院有两个院长，一个是外方院长，是外国机构派的院长，一个中方院长，是中国国家汉办孔子学院总部某一个中国大学派来的人。所以孔子学院确实是一个跨文化的机构，这种跨文化的机构带来好多困难，因为任何两个文化之间的矛盾都会出现。听起来非常好，一个中国的，一个外国的，非常和睦地合作做事情，实际上有各种各样的误会、矛盾、分歧，互相不理解。
孔子学院需要停下来抓质量还有一个区别，歌德学院是培养自己的人，你申请在歌德学院工作，要通过一个比较严格的考试，然后有一个三年的培训，当然也不是能马上做一个学院的院长，你要先做别的工作，假如你工作的好的话就往上去，可能像我这样一辈子给歌德学院工作。孔子学院在国外是没有自己的人，孔子学院的中方院长、老师都是中方大学派出来的，这些人好的话会说当地的语言，可是这也不一定。他们没有任何一个全面的培训，也根本不理解对外文化交流的规矩和专业的东西，最多是对给外国人教汉语有一定的经验。所以现在孔子学院面临的最大问题是，在这么快速发展之后，可能要停下来开始管质量的问题，质量问题最重要的部分是怎么培养对外文化交流的专家，怎么让人做这个一辈子的工作，怎么让他理解对外文化交流意味着什么，有什么困难，有什么挑战。
我的20分钟就讲到这儿，我希望你们现在对孔子学院有更深刻的理解，可能也对歌德学院多理解一些。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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